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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真心

对于隔着网络的一对男女来说,没有什么比谈“心”更能迅速拉近情感的了。赤裸裸,又留有一点余地,看似不经意却又百转千回地扒开。“你看啊,这就是真实的我。”那颗心说道。

女人天生比男人敏感,脆弱,极其不容易信任别人,但在爱的人面前,这些缺点通通都可以被很好地掩藏,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悦子经历过廿年的人生浮沉,早慧的她相当老练地把控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和任何人建立联系,又因为没有心,所以任何关系到最后,总不免变成一张旧抽屉——有斑斓的回忆,却很少提起。有时,她想,连同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张旧抽屉,总在需要的时候被打开,被想起。

在4月份的下旬,她看到了那张照片。红色的背景,一个看起来相当有风度的男子,瘦高挺拔,发型利落,嘴巴很大,有点轻微反颌,鼻子略微宽大,鼻梁却也足够高,因为半侧着脸,她能仔细地审视出来。雀跃,急不可待,她想了解这个人的一切,偏偏他又是自己闯进她眼中的,说明她也入了他的眼。旷大的办公室,有淡绿的色彩,是细草的嫩芽,周围的同事,在这嫩绿的草原中勤恳地工作。一瞬间,在悦子的眼中,他们呆板的神色像是啮齿动物专心吃草时的可爱神情,她恨不得揉一下他们的脸。当然,她也想立即揉照片中男人的脸,但是他脸上实在没有多少肉,那触感会是什么样呢?

悦子等了一下午,晚上终于开启了对话。她尽量显得很活泼,迎合着。因为她摸不清他的脾性。他给她的感觉是淡淡的,漫不经心,回复消息也不及时……总之,他目前,可能还不太喜欢自己。

这没关系,能和一个中意的男生聊天,排解自己的孤独,已是很幸运的事。悦子心想。在经过了几乎一周的“每天只聊六七句”的状况后,悦子发现自己几乎习惯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以悦子的性格,聊多了会腻味,总是在表演的自己,虚假得像啤酒顶端的泡沫,总归要消散的。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她已习惯了表演。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她也总是在需要的时刻伪装。

不过她想对他好,她愿意无条件帮助他,包括借钱。“借钱”这个话题是她首先提出来的。她现在是没有多少钱的,住在六七人间的寝室里,洗澡要排队,狭小的厨房和床板,每次在暗夜中一翻身,便会有“咯吱”的怪叫传出。在悦子看来,这是贫困之神发出的无奈叹息。不过她可以借给她钱,仿佛在感动着自己似的,信誓旦旦到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借钱”这个话题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之间开启,无疑可以扯下这个世道外覆盖的一层流光溢彩的罩子,把最丑恶的,最直击人心的,被称之为“利益”的东西暴露无疑。

这是悦子的长处,赤诚,烂漫,乐于奉献,而且发自真心。在那一个夜晚,她显然打动了他。她知道了他目前也是困窘的,两人就借多少钱的话题讨论了一会。悦子知道,他是在检验自己。一个深谙成人法则的利己的男人,在遇到愿意毫无保留地付出的女人时,仿佛一头在沙漠中独行的焦渴的雄鹿,倏忽间步入树荫浓密,花草丰美,溪水潺潺的幻境般,他想在这幻境中多停留一会。

他还是冒犯到了她。

在一个暗夜里,最隐秘的话题被他开启,通讯工具的微弱荧光反射到悦子的脸上,如果这是月光,她恨不得赤裸自己,让莹白的肌肤被世上最纯洁的柔辉所洗礼。这样想着,一股悲凉感涌上指尖,她打下的那些字也不再有温度了。天上的星子闪闪烁烁,漆黑的天幕是一件被镶满华丽钻石的斗篷,她想藏在这件斗篷下,顺带收回自己那颗炽热的心。他足够坦诚,却令她无所适从。“我不是为了和你讨论性话题的。”看到这几行字,她有了些许安慰。“性”对于纯白如纸的悦子来说,是学生时代关于“第一次”的讨论,带着刺痛感。那晚,她也看到了他的照片,悦子从未主动向他要过。的确是一个五官端正的秀气男人,鼻宽嘴大,窄长脸,是悦子喜欢过的一个近代名人的样子。一种巨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不信任”、“不自信”、“精神洁癖”等黑暗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化作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状的薄膜,覆盖在了悦子的心上。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喜欢一个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既然痛苦,那就务必,要舍弃。

悦子又动摇了。他比自己年长几岁,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和摸爬滚打的经验,这些她都没有。况且,她想,自己或许只是一条恰巧游过他心房的鱼,只是漾起一点轻微的涟漪。总之,她怀疑他的真心。不过,后来她才知道,素未谋面的男女之间,谈真心是十分可笑的。

但这并不妨碍悦子自己怀有真心。

真可悲啊!在因为衣着问题而被触到底线的悦子,经历过短暂地冷却后,方才开始领悟到“执着”的可畏之处。因为太过执着于“真心”,反而逼得自己和他人都狼狈不堪,至少悦子的情绪经常在闲暇时被无形的力量搅成一股无可名状的漩涡,就好像是在被打蛋器搅拌的蛋液——粘稠、窒息。既然真心,或者说诚意可遇不可求,那就暂且都抛到一边去,轻轻松松地闲聊反而更舒适。他一直是这么做的,那么自己为何不可呢?但是,悦子还是改不了自己小心翼翼照顾别人情绪的毛病,这让她很苦恼。开玩笑是她拿手的,但是她尽量控制着尺度,不至于伤害到男性脆弱的自尊心。

在几次关于“见面”的谈论中,这个大他好几岁的男人,竟然找不出妥当的方式,或悬而未决,回避提供合理的建议。饶是这样,悦子心中想着他,也生出了上进心,在炎热的暑期辞职去了另一个单位,待遇虽没有很好,但包吃住,在“节流”上出力不少。有一天晚上,屏幕上闪烁出几个字:“你来陪陪我吧。”悦子心中一凛,不知如何回答他。惯有的自我保护机制生出作用,“对不起,我们还不熟悉。”“我们见了面不就熟悉了吗?”他无理地要求悦子住在他家里,说着并不会对她怎样之类的话。悦子握着手机,石化了似的。良久,脑中清醒过来。

就像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得知他热烈的情妇将丑事——在他看来是这样——告知自己的丈夫后,说出一番自保的话,那个女人幡然醒悟,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理理蓬乱的头发,大步离开了。那种潇洒决绝悦子学不来,她终究还是老实的。但是,尽管男人一再苦苦哀求,她还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后来,他再也没找过她。